编者按:今年以来,有部分学者提出一种新观点,认为老龄化不是危机,甚至可能是机遇。比如农村和城镇化专家李铁近日撰文指出,老龄化是社会的进步,既有挑战,但也会产生多方面有利的社会经济效果。而本文作者则持不同观点。在章言该看来,用2001年以来的数据做实证分析,认为人口老龄化没有拖累经济增长,甚至有正面推动的观点,忽视了加入WTO等重大事件对中国经济的推动,有逻辑上的硬伤。
人口老龄化,对中国人来说,是个耳熟能详的词了。除近年放开二胎政策后出生率短暂回升外,这几十年里中国人的出生率总体是在不断下降的,加之人均寿命增长,1995年至今年龄在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规模,和它在总人口中的比例都在不断上升。
从学术上看,中国进入老龄化的时点,要比公众开始对老龄化有明显感受的时间要早得多。
对老龄化的学术界定,比较权威的是国际人口学会编著的《人口学词典》。它里面的定义是,当一个国家或地区60岁及以上人口所占比例达到或超过总人口数的10%,或者65岁及以上人口达到或超过总人口数的7%时,就可以被称为老龄化社会了。
2001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比例首次突破7%,达到了7.1%。根据上面的老龄化定义,2001年中国就正式步入了老龄化社会。
但社会上开始大范围讨论老龄化,是在2010年之后。一方面,是因为2010年至今,中国GDP增速几乎一路走低,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负面影响,开始在数据上有直观体现。另一方面,是因为2010年全国职业求人倍率首次突破1,此后一直上升。突破1表示在就业市场上,新增的岗位数比求职的人数多,中国开始出现老龄化之后,劳动力供给不足的问题。
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偏负面,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认同这一点,包括笔者本人。
直观上来理解,老龄化之后意味着整个社会上,能够从事各种工作的人口比例降低了。而且随着社会平均年龄的增长,单位劳动的工作效率也会下降。
老龄化也会影响一个社会的资本积累速度。平均意义上讲,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的收入会比开支多,没有花掉的那部分钱,通过存款、买理财、买基金等方式存起来,希望留到以后用。这些不同的投资方式,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就是储蓄。而退休后的老年人刚好相反,没有通过劳动给社会创造产出,主要是依靠以前的储蓄生活。
因此,一个社会里工作的人比例越高,它的储蓄就会越多。储蓄多了以后,这个社会就能有更多的钱用来做投资,比如修路造桥、建设工厂等等。新中国成立后的很多年里,都在搞工农业剪刀差,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要通过剪刀差,来控制农村人口的收入和消费,牺牲他们福利的同时,加快工业资本的积累。
一个社会迈入老龄化之后,老年人口比例上升,由于他们主要是消耗储蓄,这个社会总储蓄的增量会减少。当老年人的比例上升到一定水平后,老年人消耗的储蓄规模,要比在职人员的储蓄还要多,整个社会储蓄就是负的了。这个时候不光没有新的投资,还得消耗之前的投资,用来满足现在的消费需要。
在经济学理论里,劳动和资本是两个最基本的生产要素。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了解下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它认为一个社会的总产出,也就是GDP,由技术、劳动和资本这三个要素共同决定。某一种要素越多,在另外两个要素不变的情况下,社会的总产出就越多。
前面分析了,老龄化在降低劳动人口比例和劳动效率的同时,还会减少储蓄、降低资本积累的速度。因此,逻辑推演的结果是,老龄化对社会产出和经济增长的影响是负面的。
这些观点也获得了一些实证研究的支持,比如,齐红倩等在2018年发表的论文中,基于中国31个省份2001-2005年的数据发现,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呈现非线性及显著的门槛特征,其对经济的正向效应随时间变化先下降后上升。
但是笔者在查阅了大量类似研究发现,它们有着技术上和逻辑上的缺陷。
不同研究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跟实证方法不同有很大关系。这属于技术上的缺陷,因为很难有让大家公认并运用的计量模型方法。
一个技术缺陷是指标的选择不同。比如经济增长率,有的用人均GDP增长率,有的用地区GDP增长率。再比如在生产函数中资本这一投入要素的选择上,一些研究只考虑有形的物质资本,而有的研究把人力资本也考虑进去,因为劳动力不光有数量还有质量,教育程度提高能够增加每个人的产出。
不同的指标选择,有可能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举个例子,有的观点认为老龄化之后,中国的经济增长并没有放缓,就认为老龄化不会导致经济放缓。但实际上经济增速没有放缓,可能是因为剩下的那些在职人员,他们受教育程度提高后工作效率提升了,抵消了老龄化的负面影响。此时,模型有没有考虑人力资本,结果很可能会截然相反。
用数据来解释便于理解。假设人均产出增速从4%提高到5%,其中老龄化导致的人均产出增速从3%减到了2%,人力资本提高所贡献的人均产出增速,从1%提高到3%。
如果没有将人力资本考虑进去,就会因为单位人均产出还在增加,从4%提高到5%,而认为老龄化对经济增长没有负面影响。如果考虑进去了,就能发现人均产出增加,都是由人力资本积累贡献的,即主要得益于教育程度的提高。剔除人力资本的影响后,人均产出增速3%降到2%,老龄化的影响是负面的。
另一个技术缺陷是模型的选择不同。有些用比较简单的面板回归模型,有的用相对比较复杂的可计算一般均衡模型,还有很多其它计量模型,纷繁不一。不同模型的假设前提不一,数据处理方法也不同,即使原始数据都是一样的,用不同模型做的实证分析结果,也很可能是不一样的。
相比于技术上的缺陷,逻辑缺陷问题的解释更直观。大家都知道,经济产出是由很多因素共同决定的,人口和劳动力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人口老龄化对社会总产出的拖累,很可能被其它因素的正面推动给抵消了。
由于中国是2001年步入人口老龄化社会的,大部分实证研究使用2001年开始的数据,来研究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这些研究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们假定其它因素不变,但实际上2001年以来,有很多重大事件对中国经济增长有决定性的作用。
以2001年加入WTO为例,它至少从以下几个渠道,让中国经济加速腾飞。
一是打开国际市场后,中国的出口加快,尤其是工业品。很多农村富余劳动力离开家乡,到东部沿海地区的工厂打工,而工业部门的人均产出,是要比农业部门高不少的。这就是常说的对外开放释放人口红利,它足以抵消人口老龄化初期,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对总产出的负面拖累。
二是出口高增长后,出口企业赚到钱了,面对海外对中国制造的庞大需求,它们有动力新建厂房和技术改造等来扩大产能。地方政府为追逐GDP,也加大了基础设施建设,而基建是有正外部性的,能够方便企业更好连接上下游企业和终端市场。这些都是生产函数里的资本,对经济也会有正面推动。
三是融入全球市场后,中国的创新步伐加快。市场规模越大,能够让单位产品所需的创新成本被摊薄得越低,企业也更有动力通过科技创新来抢占市场份额。中国加入WTO之后,创新能力明显提升,哈佛大学增长实验室的研究显示,衡量产品技术含量的指标——复杂性指数,中国从2000年的全球第39名,上升到2018年的第18名。
劳动产出率、资本积累和创新步伐,三者共同作用下,很容易对冲掉人口老龄化初期,它对经济增长的负面拖累。
假定其它条件不变,使用2001年开始的数据做实证分析,这些研究有很明显的不符合实际的逻辑错误。因而基于此所得出的结论,并不具有什么说服力。
全面放开二胎的政策效果远不及预期,上世纪60年代生育高峰时期出生的人口,2020年已逐步到了退休年龄,以及人均预期寿命的提高,都让中国人口老龄化问题变得越来越严峻。
都到这一步了,还在通过有技术和逻辑缺陷的实证研究结果,来宣扬老龄化对经济增长影响不大,甚至有正面影响的观点,可以休矣。从模型中脱离出来,回归常识,积极应对,是现在更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