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小郭今年五十岁,南阳人,她在医院护理老李已经有一年多了。
病人在医院住,大部分都是住个十天半月,也就是一个疗程,医院就该让病人出院了。而老李因为特殊的原因,医院给他开了绿灯,让他长住,什么原因呢?
老李有三个儿子,沒有老伴,三个儿子都是拆迁户,每人都有五六套房子,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亲爹接到自己家里住,找保姆住家也不行,他们宁愿兑钱请护工,让老爹在医院生活,还说这样老爹离医生近,对延长他的生命有好处。
老李是脑梗,今年85岁了,双腿不会走路,说话含糊不清,头脑清醒的时候,也会说出简单的词来。
毎天,小郭总是习惯性的把老李的床摇高,老李半躺在床上,双手戴着布手套。
老李烦死这双手套了,挠痒都挠不成。小郭可不敢让他去掉手套,若是哪一会儿手套脱落了,他会时不时地拽拽插在鼻子的胃管,胃管一掉,再给他插上,可不是小郭一个人能干的事儿。
那天,趁小郭洗衣服的时候,老李又用背把手套压掉,压掉完后他就去把胃管拔掉了。
胃管掉了,小郭一个人都给他插不上,他左右拧着身子,就是不让插。小郭只好让两个护士帮忙,两人按住老李的手,老李挣脱着,头左右摆动,小郭一边老李老李的叫着,一边迅速的把胃管给他插上,胃管插上了,小郭也累出了一身汗。
两个护士走后,小郭把门一关,用免洗酒精擦着手,开始训斥老李:“老李,今天犯错误了没?”
老李他能听见,但他有时装聋,他想说的时候嘴里咕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时间长了小郭能听懂,老李会把三个儿子统统骂一遍,有时他还会不住的叫翠儿,翠儿。
翠儿是老李的老伴,两年前去世了。
“老李,你说你今天犯错误没?”
小郭生气地用右手轻轻地把老李的头往右边扭过来,老李平常习惯性的总是把头扭向左边。
老李不睁眼,一会儿,他嘴一咧,笑出声来,好像自己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
小郭一看他这种神态,便装着生气:“老李,你拽吧,你明天还拽,再拽,我也不侍候你了,我回家,让你仨儿子把你抬回去,看谁侍候你。”
老李一听,先是嘴里嘟哝着,过一会儿开始叫翠儿,翠儿。
小郭起身站起来要走,老李眼睛突然睁大,“妞儿,妞儿”地叫着小郭,眼泪一下子从眼底涌了出来,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找小郭的手:“不拽了,不拽了。”
“李勇,李威,李军。”
对于仨儿子的名字,老李叫的十分清楚。
小郭这时候就拉着老李的双手告诉他:“你叫谁也没用,你再拽管子,再气我,我就走了,谁也不管你,看饿谁。”
老李说:“妞,不拽了,不拽了。”
这一仗以老李投降算结局。
老李的仨儿子一般不来医院看他爹,都是该给小郭送工钱了、送生活费了才来医院一次。
约摸老李的儿子该来了,小郭会把老李的个人卫生仔仔细细地、点滴不漏的收拾一遍,她拿出推子把老李才长出的头发剃掉,洗过头后,再将老李的胡子刮一刮,耳朵掏一掏,有时候,小郭还会一手托着老李的头,一手把刮板伸到老李的嘴里,老李很配合的张开嘴,让小郭给他刮舌笞,刮着,小郭还对老李说:“你舌笞又厚了,有胃火了,该喝冬凌草了。”
老李最喜欢小郭给他擦洗身子,擦身子的时候,小郭双手戴着一次性手套,她把老李的身子侧翻到自己怀里这一边,老李微闭着眼晴,有时候还坏笑一下,笑的连小郭也跟着笑起来。洗完身子,该拍背了,小郭用她在网上买的碗状的拍背器从上到下的将老李的背两侧“叭叭叭”、“叭叭叭”拍个几遍,常常是在老李的唉哟、唉哟声中,小郭才住手。
小郭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还逗老李:“老李呀,你看你又长胖了呀,你再胖我可就搬不动你了,咱是不是该减减肥了呀?”老李听小郭说他胖,伸一下舌头,摇摇头,脸上露出了很得意的微笑。
第二天,老李的二儿子来了,还拿来了半只烧鸡。他撕下一块鸡肉,鸡肉还冒着热气,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散发着鸡肉的香味。他把那块鸡肉放在了老李嘴里,老李像孩子一样抬头用嘴吮吸着,“中了,中了,尝尝味就中了。”老李不听,还是用嘴噙着那块鸡肉不松。
“伯,香不香?香啊,下回我还给你拿烧鸡吃。老大、老三都不给你拿吧,都是不孝子孙。”
“伯,你可得听话,听说你光拽胃管,这可不中,你把小郭姐气跑了,我看谁管你?你忘了,我给你讲的故事,外国有个民族,人一活到七十岁,儿子就把他背到山上,让他饿死或让狼吃掉。看你多幸福,我们还给你送到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有俺姐照顾你,就这你还找事哩?哭了?你哭啥哭。”
本来老李并没有哭,可老二儿子这一说,他可呜呜的真哭了起来。
小郭赶紧拿着餐巾纸给老李擦眼上的泪:“你说你哭啥哩,是想翠儿了,还是想回家了?”
“不回,不回。”老李连着说了三个不回。“好,好,不回,不回。”
老李的二儿子给了小郭他们的生活费和小郭的工钱后就走了。
小郭顺手把门一关,举着剩下的烧鸡对老李说:“老李,明天中午给你做做吃。”
老李睁眼看看,嘴里嘟哝着:“妞,你吃。”
小郭把鸡肉撕撕,放进饭盒,她把剩下的鸡脖子啥的配着一个馒头开始吃她的午饭。
这是医院的两人间病房,门口挂着抢救室的牌子。
靠外面那张床一般都是从重症转移下来的病人,有时是急诊需在这里上呼吸机抢救的病人。
小郭和老李亲眼看到那些没有抢救过来的病人瞬间离去及病人家属哭作一团的生死离别。
这时候,老李总是让小郭把中间的布挡拉着,他把身子侧卧一边,小郭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比平常抖的更厉害了,仿佛他也要快死似的。
小郭人很勤快,她常常帮助隔壁床上病人家属给病人戴呼吸机,插胃管,还教他们如何给病人拍背等。
一到晚上,小郭把老李洗涮安顿好后,便有闲着的时间打开手机,给老公或孙子说说话,他的老公外出干活时出了车祸,腿断了,所以只能在家带孙子,挣钱的事儿落在了小郭身上。问问家里没事,小郭就会在他们护工群里发发快乐的表情,跟熟人聊上几句。护工群里这时候也十分的热闹,也有三三两两的护工说他们的活刚干完,谁帮忙找个下家,不然,在郑州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互相传递着找活的信息,能像小郭一样,守着一位老人,一干就是一年多的护工的活儿,还真是不多。
为此,小郭心里也很踏实。
这天晚上,小郭的老乡小红从外面进来,她穿着一件遮住脚脖的大红鸭绒棉祆,没等小郭问她,她自己便高兴地说起来:“郭姐,你看漂亮不,老高给我买的。我在老高家侍候老高,可比你的活儿舒服,老高是高干,一个月一万多,他好胳膊好腿,就是心脏不太好,可也不严重。我们俩天天想吃自己做,不想吃街上买,他还管我吃水果、零食。有一天,我说我的棉袄薄了,请假一天回家拿,他不让,下午领着我到商场专卖店,让我挑着买棉袄。你看,这棉祆都八百多块呢,我自己也不舍得买这么贵的棉袄,他还对我说,别让他媳妇们知道衣服是他买的,担心她们会生气。我说,我才没那么傻呢。郭姐,咱出来干啥?不就是为了挣钱、开心嘛。”
小郭听着,手摸着小红的棉祆,啧啧啧着,羡慕的点着头。
小红把声音压低了,接着又说:“姐,要不我也在他们院里给你找个男老头你侍候吧?这个单位属国家级的,老干部们每人每月都有一万多的退休金,他们没了老伴空落的很,给他们侍候得劲了,他们待你比待他们的儿孙都亲。姐,看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也没法出去看看玩玩,还不如去老高院里找个老头侍候,他们的院里美的像养老院一样,有各式健身器材,早上还有人教跳舞呢。你要愿意,咱俩做个伴,我给你上上心,也找个事不多的老头侍候。”
小红说着,从小挎包里拿出小桔子和糖炒栗子,说:“你看,这都是老高我们去超市买的,反正我只要想吃啥,老高出手就买。”
小郭看着小红笑笑说:“我可没你这种福份呐,我一走,老李咋办,交给谁?”
小红说:“让他儿子再找人,你又不是他家人,为啥非得在医院一直干,万一传染个啥病,划不来呀。”
小红说着,在小郭面前扭动着腰肢。
小郭说:“唉,我还是照顾老李吧,换个人我怕他不适应。”
小红撇撇嘴,说:“那你就受着吧!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我最近还找了个相好的,一到晚上,我对老高说:我出去散会儿步。老高就答应了。我相好还在外面等我出去散步呢。”
小红的红色鸭绒祆伴着她的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远了。
这时,老李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小郭过来,小郭把床摇起来,老李半躺在床上,他手指着门,情绪激动地嘟囔半天,最后几个字小郭听清了,“妞,好!她,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