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振华
那年,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
那月,记得是穿夹袄的时候,应是初秋吧;
那天,一个晴晴朗朗的日子,
姥姥拉着我的小手,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大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相国寺。
尘封已久的印象,总是那样模模糊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薄薄的雾,又像是一部黑白影片,众多的人和物,便在那深深浅浅的灰色中生存着、行动着、鲜活着。
你甚至感到一伸手便能触摸到那曾经的真实,能看到包子铺的蒸屉上那袅袅的水汽,能听到从戏园子里传出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模糊中沉淀着清晰,清晰中又混合着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它就冒出来了。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了,位于开封市自由路西段的大相国寺,已经有1400年的历史。它始建于北齐天宝六年(公元555年),当时并不叫相国寺,而是叫建国寺。公元712年,唐睿宗因其是由相王登上皇位,才将建国寺改名为大相国寺。
北宋时期,相国寺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和全国佛教活动中心。这在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里,也有描写。虽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不是发生在相国寺里边,但那菜园子可是相国寺的菜园,鲁智深也是奉了相国寺主持的指派才去往那里的。
所以,记住了这个故事,便一定就记住了相国寺。我常想,当年的相国寺规模一定比现在大得多,要不,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僧众,接待来自全国的朝拜者呢。战乱、火灾、水患,一次次摧毁了这个寺院,但又一次次被修复被重建。
都说开封城城摞城,如果有朝一日黄沙之下的大相国寺能重见天日,一定能让世人大饱眼福。我们还能追得上大相国寺往日的辉煌吗?
现在的相国寺已经褪去了它昔日的神秘,就那样坦率地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展示它大雄宝殿的雄伟、八角琉璃殿的奇妙、千手千眼佛的精巧、藏经楼的含蓄……寺内建筑几经修缮,焕然一新,黄绿琉璃瓦分外鲜明。
层层斗拱相迭,重檐歇山的殿宇造型,应该不输于任何一座庙宇的建筑。寺院路径整洁,花草繁茂,虽没有“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幽雅诗意,却因为它有历史的厚重有代代的传承,所以依然是香客游人如织,佛前香火旺盛。
如此这般,进得寺中便一目了然,不需我来赘述。
我想记述的,是半个多世纪前的相国寺。也许是因为没有见到对那时相国寺的描述(或许是孤陋寡闻的原因),常常有一种写作的冲动,提笔放下,放下提起,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将记忆中的相国寺记下来,哪怕是抛砖引玉也好。
那么,就让我回到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吧。
那年我和姥姥哥哥住在三圣庙后街的一个大院子里,父母亲那时都住在单位,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还没有个准儿。三圣庙后街在我当时的眼光里,是条比较宽敞的街道了,路宽横排走四五个人应该没问题,不像什么黑墨胡同、陶胡同那些小巷,两个人对面走,还要侧一下身。路自然是土路,路两边都有阳沟,所以下雨的时候路面也不至于太泥泞。
那天不知是因为天气好还是姥姥的心情好,她对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叫相国寺的好地方玩。我自然是心花怒放,五六岁的孩子,有几个不贪玩不想出趟远门的,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旅行。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已然是自带神秘和新奇了。
姥姥换了一件平时不怎么穿的灰蓝色的大襟布衫,又仔细地梳了头,重新给我编了辫子,一老一小就这么出发了。
当时路上连自行车都少见,更不用说公交车了,不管多远的路,都要靠两只脚来丈量。那天我感到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因为好奇的兴致都快要消耗殆尽了。后来才知道从我们家到相国寺,从北向南几乎要穿越半个开封城。何况,姥姥还是小脚,何况,还要招护我这个小孩子。
当时并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啊,其实是经过了三圣庙街、三圣庙前街、北书店街、南书店街,后来又拐向寺后街,从寺后街的一条小胡同穿过去,才到的相国寺,当然,这是我大了些才清楚的。
出了胡同口,喝,好大一个广场!只觉得那儿那儿都是人,都是揽生意的叫卖声,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
五六岁的我哪见过这种阵势啊,不知怎地便有点儿怕,紧紧拉住姥姥的衣襟不敢丢手。广场的中间矗立着几座宫殿式的建筑,又高又大,分外醒目。因我第一次来,姥姥便带我走近了去看。
那时候的相国寺其实不能算一个寺院,因为没有围墙,甚至连个栏杆都没有。人们可以直接走到与大殿一窗之隔的地方。第一感觉,好破的房子:门和窗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柱子上的漆也剥落了,斑驳陆离的;台阶破损不堪,屋顶上的瓦也有不少破碎的;凡是能落土的地方都是厚厚的土,给人灰头土脸的感觉。
我踮起脚趴在格子窗往里看,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高大的建筑原来就是颇有历史颇有来头的大雄宝殿、八角琉璃殿、天王殿和藏经楼:既没有僧人也没有香火,好冷清的禅院,好热闹的相国寺!
大雄宝殿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支着一个大帐篷,是一个杂技团的表演场地。站在门边往里看,能看到里边用绳索拉了一个圈:表演者在圈里,观众就站在圈外边看,可以听到里边不时传出的惊呼声喝彩声。
姥姥不喜欢看杂技,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进去过,票价也就是三五分钱吧,虽然后来我还和姥姥去过相国寺几次,却始终没有看过杂技。几座殿前殿后的空地都没有闲着:耍把式卖艺的、玩魔术的、拉洋片的,测字算卦的,还有捏面人吹糖人的手艺人。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广场的周边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可以说,凡是你想买的东西,这里是应有尽有。女孩子喜欢的头花、红头绳、花手帕、毽子;男孩子喜欢的铁环、弹蛋儿、竹飞机;姥姥们喜欢的发髻网、裹腿带、针头线脑老粗布;学生们喜欢的笔墨纸砚;老爷爷们喜欢的烟丝、烟袋锅、老花镜……所以,街坊邻居想买什么东西买不到,肯定有人会说,去相国寺呗。
至于吃的,那就更多了,这么说吧:这里就是开封小吃的一个集合,或者说是开封饮食行业的一个集中展区。
当然,我现在记述的不全是当天看到的,也有在其他的日子看到的,其实那天能记得的并不多,但喝的那碗藕粉确确实实让我香甜了半个世纪。在我写的记忆文章里,几乎都提到了它。记忆真的就这么顽强。现在想想,一个从来没有在家外吃过饭的小孩子,对于经历的第一次,自然是深刻的了,何况,是真的好吃呢!一个小摊点,周围摆几只矮矮的破旧的小凳子,火炉上烧着一大铁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白色的水汽。
姥姥说,“来一碗”,掌柜的就往一个大碗里搲上一大勺白白的粉状物,可能还放上点儿桂花什么的,已经记不清了,用大铁壶里的滚水那么一冲,用勺子那么一搅,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白色的粉末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大碗稠乎乎透明状的糊糊,一股清香就在身边弥漫着,让人欲罢不能。
我一勺一勺地吃,品味着第一次入口的美味。那种满足陶醉了所有的味蕾,以至于它们到现在还记得。
让我凭感觉来介绍那些丰富多彩的吃食吧:包子火烧羊肉汤、枣糕油茶八宝粥、油茶凉粉黄焖鱼、锅盔油条胡辣汤,饺子面条烫面角、烧鸡牛肉鸡蛋汤、窝头咸菜烤白薯、花生瓜子糖葫芦……铺子是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有些门脸比你想象的还要窄,但每天都在开门做生意,而且生意非常好。
当时年龄太小,记住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还有水果铺,各种时令水果琳琅满目,还有各种蜜饯果脯,虽然没吃过,倒确实是见过的。反正是你来到相国寺,一定是饿不着,而且,它还会不知不觉地掏光你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啊!
姥姥每次来这里,最喜欢的是听说书,我自然要跟着了。说书,现在叫评书,那时候就叫说书。在一个小巷子里,四五间书铺一个挨一个。铺面都不大,里边能容纳七八个或者十来个人,有站着听的,也有坐在长条凳上听的,我和姥姥自然是站客,一是姥姥可能不想多花钱,再一个,我们还要赶着回去呢。
说书的,有男的,有女的,说的什么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想来不外乎是杨家将岳家军包龙图的故事,因为那就是发生在开封的故事啊,更有吸引力。听到最紧张的时候,就有人来收钱了,二分五分的,说书的也不是很在意。
这里也有戏园子,是和说书的在同一个胡同,还是在另一个胡同里,已经记不清了。戏园子自然比较大,我进去过的,大概率是跟着姥姥进去听戏,小概率是偷偷溜进去玩。
戏园子正前方是一个小舞台,演员们就在上边表演。舞台下边中间的空地放了几张桌子,桌子四周放着条凳,买了坐票的观众就可以进去喝茶听戏了(能进这里边听戏的,大概要花两毛钱吧,我想)。
园子的左右两边各用圆木隔出一个一两米宽的廊子,是让那些买不起坐票的站在那里听戏的(票价五分抑或一毛)。不知那时为什么都说是听戏,而不是看戏,不明白。
那天我和姥姥是喝了藕粉听了说书才回家的,虽然很累,但祖孙俩都很满足,那天晚上都睡得很香。
因为相国寺没有围墙,所以从四面八方都可以进到这里来。从寺后街,从马道街、从中山路、从自由路……不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起码有七八条巷子可以到达这个当时开封最热闹的地方。它是开封当时的商业中心?文化中心?说不准。
后来,相国寺就建起了围墙,再后来,寺里的建筑都得到了修缮,再后来,就是现在的样子了呗。除了大门。已经没有小路可以进去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查了一些资料,才知道:1925年,冯玉祥将军将相国寺改为了“中山市场”,原来如此!
这么说,我记述的不是相国寺,而是热热闹闹的中山市场了!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把“那年那月相国寺”作为了这篇文章的题目,相信我的读者们一定能谅解吧,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