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珊
世界上就有那倒霉蛋,根强就是。他26岁进监狱,46岁刑满释放,50岁肺癌去世。
我们两家是隔壁邻居,从80年代搬进小区成为邻居,我就没见过根强。其实搬家前婆婆家与根强家就认识,我公爹和根强的父亲都在一个鞋厂工作。
根强的父亲叫黑皮,南方人,很瘦。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很黑,连牙齿都是黑的,单位里的人给他起了个这么个外号。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姓张,叫黑皮,晚辈们叫他黑皮叔,孙辈们叫他黑皮爷爷,他也都欣然接受。
根强的母亲叫阿南,也是南方人。小时候,阿南鼻梁塌陷,父母无钱医治,就把她送人了。养父母问他父母孩子叫什么名字,阿南父亲说没有起名字,养她太难了,你们就叫她阿难吧!养父母觉着这个难不好,就把难改成南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黑皮两口过得也很不如意。
有了根强以后,父母想,不能让他稀里糊涂的都像父母那样,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根强。
谁知道根强还是不省心,他是60年代出生的人,生下来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少吃没喝,父母也送他上学,他上学倒不迟到早退,背着书包去了,放学背着书包回来了,父亲问他学了什么,他只是摇摇头。
听说还有一次,根强从地里挖出一只死鸡子,拿回家让奶奶煮,这次奶奶没有吵他,把鸡子收拾收拾炖了。奶奶吃得多,差点中毒。
根强长大了,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由于不足月,孩子需要在医院暖箱里生活一段日子。因为家里不宽裕,根强不愿意让孩子留在医院治疗,就让母女出院了。结果,小女儿回家后不久就夭折了。
孩子的死,引起了丈母娘全家人的不满,丈母娘见根强就骂他。
老实巴脚的根强,有苦说不出来,一气之下,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些炸药,趁夜黑人静,来到丈母娘家点燃了炸药。丈母娘家房子损失不大,但根强的行为,却换来了无期徒刑,他进了监狱。
那年,他26岁,刚结婚两年。
刚开始,根强的父母还去开封监狱看他,后来根强的母亲阿南听说我是文化人,就托我给根强写信。因为帮了他家的忙,黑皮两口子对我很是热情,黑皮常问我孩子的鞋需要不需要补,其实我公爹也会修鞋,用不着他来补。根强的妈妈阿南会烧好吃的鱼,她做的鱼是甜咸味儿,是我们北方人做不出来的味道。阿南总是把烧好的鱼给我送一些,她的家不算富裕,但她每星期也会买一点鱼吃,她做鱼的时候喜欢买一点芦笋放进去,吃起来很好吃。
黑皮喜欢抽烟,70岁时,他得了肺癌,最后疼得受不了喝农药自杀了。黑皮去世的时候也没见根强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如果给他领导请假,根强是应该能回来的啊!
黑皮的离去使阿南感到孤独,两年后,她找了一个老伴儿,叫老毛。
老毛对阿南还是很不错的,他经常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阿南在游山玩水。老毛给阿南买了新衣服,买了手提包,还买了一对儿圆圆的银白色耳坠。
邻居们都感到阿南这后半辈子跟老毛享福了。
根强在46岁那年,减刑释放了。他一回来,阿南就叫我去她家,让根强认识我,她说这是你嫂子,就是经常给你写信的嫂子。
根强抬起不大的眼睛看了看我,咧嘴笑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小声的说了一声嫂子好。然后他又拘谨地两手搓着,给我鞠了个躬。
接着,阿南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任务:“回头你给俺根强说个媳妇吧,你在大厂认识人多,50岁了,该有个媳妇了。”
根强眯着小眼,对他妈说:“咦,咦,咦,你咋恁多事嘞?”
本来老毛和阿南两个人过日子,看起来似乎还很平静,邻居们都看出来,阿南对老毛都非常体贴。阿南自己也说她每天都给老毛洗澡,连老毛的袜子都是她给洗的。
根强一回来,老毛就觉得很不自在,总觉着家里多了一个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而且还是从监狱里出来的。
根强对老毛虽然很客气,但他看不惯母亲对老毛的百般伺候。更听不惯老毛晚上对母亲哼哼唧唧的骚扰。
不多久,根强找了一个食堂打杂的工作,食堂还安排了他的住宿,所以他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这样老毛他们两个都省心。
根强偶尔也回来,那是他发了工资的时候,他一发工资也会给母亲买点好吃的。根强回来会让阿南烧两个好菜,再带瓶酒,来到我家一起吃喝。
这期间我给根强也介绍了几个对象,但女方一听他有前科,便没有后话。可能就是因为根强回来了这件事吧,老毛和阿南的关系没有过去那么好了,老毛后来就走了。阿南并不恨他,毕竟老毛对他们家也做出了贡献,老毛在她家后院盖起了一间房子,给她家里进行了装修,还买了热水器,把下水管道也进行了改造。
其实根强也没那么多事,就是好吸烟好喝酒罢了。再后来根强有了病,听阿南说他得的病与他爸得的病一样,都是肺癌,根强还是晚期肺癌。
肺癌是很花钱的,根强的病使阿南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很多,她常常坐在家门口,自己暗暗掉泪。她说根强的命咋这么苦呢?她还说:那肺癌也会遗传?
有一天,阿南托我去社区问问看看根强的情况能不能吃低保,我带根强去了。社区工作人员给我了一张表,我满心想着这一下根强就能吃上低保了。
我们拿着表格回到家里,根强一项一项的填表,阿南坐在一边听着我和根强的一问一答,在我的面前,阿南摆了一个盘,里面放着香蕉,橘子,瓜子,还有花生糖。填完了表,我让根强把表送到社区,我们静等着消息。
过了一个星期,根强去社区催问,社区工作人员说他不符合吃低保的条件。我和阿南再问他,他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阿南用手指头点着根强的头说:“你没有低保,也不干活我看你咋看病?”
我拍了一下阿南的手,我不让她说。
我对他们说:“你们别着急,明天我去社区问问,看看社区工作人员怎么说。”
第二天,我找到负责低保的社区工作人员了解情况,那位工作人员说,他不符合吃低保的条件,因为他还有一个女儿。
我说他有女儿,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来往过。
社区工作人员说,低保户是无儿无女才能享受的,再说他还有母亲,她母亲还有房子,反正他不符合吃低保的条件,这是规定。
社区工作人员说到这里,我也无言以对。吃低保的事儿就这样放下了。
根强也不去上班了,他去肿瘤医院联系过了,准备去化疗。
有一天,根强又拿着烧鸡和酒来到我们家,这次他显得很高兴,因为老板听说他有病,把半年的工资都结了。老板还说,如果有困难,你回来说一声,我再给你筹点钱。他的老板也是跟根强一起长大的兄弟。
吃饭的时候根强对我说:“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麻烦你常去我家看看,我妈耳朵有点背,还有高血压。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没事,你放心去吧!”
过了一会儿,根强又指使我说:“嫂子,你去小区花园西头买两根鸭脖吧,他家鸭脖很好吃。”
我拿着他塞给我的钱走了。
那天晚上,根强和我老公他俩喝了一瓶酒,那鸭脖根强一点也没吃,他说他专门给我们买的。
那天晚上根强话很多,最后他还说了一句电视上都有寻亲节目,他很想去电视台让记者帮他找找自己的女儿:“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20多年了,也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我不能在死之前也看不到我女儿吧!”
根强回家了。他走着咳嗽着。
他走后,我老公低着头嘿嘿的笑着,我知道他也喝了不少酒,我不搭理他,让他赶快睡觉。
老公说:“这根强啊,人家送给他,他都不要。”
我对老公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也没在意,说:“不就喝点酒么,看你说的啥话”。
老公说:“根强差一点跟人家上床。”
我问老公:“你说啥?”
老公说了缘故。
前一段,根强自己去了一趟婚姻介绍所找对象了,其实,婚姻介绍所就是一个女的在家里开的,那个女人60多岁,她先给根强说她老伴死了。
这个婚姻介绍所老板给根强介绍了好几个女人,女方都没有相中他。有的和根强没处两天都又散伙了。根强后来也有点泄气,没再去婚姻介绍所。婚姻介绍所老板看根强几天没有与她联系,就主动打电话找根强。根强说:“算了,我不想再找了。”
女老板不死心,她还跟根强联系,她让根强到她婚姻介绍所去一趟,说最近还有女方想找对象。
根强墨迹墨迹也就去了。
婚姻介绍所老板很是客气,她给根强倒了杯茶水,并很认真的问根强:“我给你介绍这么多人,你怎么一个都谈不成?”
根强低着头笑着说:“那人家相不中我,我也没办法呀!”
女老板瞟了一眼根强,说:“说不定是你不会来事,要么就是你的功能不行。”
根强抬头看了一下女老板,女老板头一歪又喝了一口茶水。她对根强认真的说:“如果你不介意,反正我也是单身,也很长时间没有碰过男人,看你还怪老实的,要不咱们两个试试,如果你的功能真的没问题我也不嫌弃你,咱俩处处,你看怎么样?”
根强一听,他没想到女老板这么直白的不遮不掩,让他一下子没有丝毫的准备,心里像揣了七八只兔子跳个不停。几十年来,他从没有碰过一个女人,这突然送上门的好事让他难以抉择:干不干?干不干?
女老板站起来把门锁上,又把窗帘也拉上,此时屋里有灯但很朦胧,根强看不清女老板的脸,他的呼吸也变的急促起来,从没有勃起的东西也性倔倔的,恨不得从裤子里面钻出来。
正当女老板要脱裤子的时候,根强眼前突然出现了监狱的大门,他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对婚姻介绍所的老板说:“对不起,没告诉你,我得了晚期肺癌,不敢激动,一激动就会吐血。”
婚姻介绍所的老板一听,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你开玩笑呢。”
老公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
最后他说了一句:傻根强,最后一点雄,该流他也不流出来。
根强住院看病去了。
中间回来过几次,我发现他不爱说话了,身子也瘦了一圈儿。
四个月后,听阿南说根强不在了。
阿南在翻找根强遗物的时候,翻出来了十几封信件,阿南把我叫到她家,问我这些信有用没?我一看信封上的字体,正是那时我写给根强的信。
在一封信的背面,画着一位戴眼镜、披长发的女子。